停电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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没有任何预兆,夏日傍晚的风依然如平常那样柔软地吹着,窗外蝉虫齐鸣,风打树梢,簌簌作响。
楚子航扭开台灯,明黄的光刚刚缓慢晕染开来,他甚至还没来得及拿出笔,那盏灯就灭掉了。不光是那一盏,卧室里的,客厅上的,一瞬间都失了光泽。
原来是停电了。他想了一下,并不记得回来时有看见门口的通知。他拉开左手边的抽屉,摸索了一会儿,仍没有找到手电筒。黑暗中的一切声音都显得突兀而又清晰,翻东西的声音在空旷的屋里徘徊。
他觉得这样翻别人的东西好像不太合适,虽然这个‘别人’是路明非。他思索一阵,忽然想起曾在厨房的柜子上给路明非存过几支蜡烛,用于停电的时候。想到这儿,他也不禁考虑到,为什么存了蜡烛,却忘记买了手电筒。
他站起身,椅子在地面滑动发出刺耳的声响。直身站立的时候他下意识地扭过头,左手边的窗户上清清楚楚地映着他的身影,还有那双毫无遮掩、明亮如火的黄金瞳。
餐桌上面没放多余的东西,干净得很。他从柜子里翻出了烛台和火柴,看样子是房东留下来的,刚搬来这里也没多久,很多地方都没有彻底收拾好。他划开火柴,先点着了蜡烛,滴了点蜡泪在烛台上,然后才放上了蜡烛。
微弱的光照亮了一小片桌面,他看了两眼,觉得足够了。
他看了眼手机上的时间,停顿了几秒,然后突然站起身走到冰箱前,他打开的时候,迎接他的是丝丝凉气,和一片黑暗。
今天下午他刚刚去超市买了食材,决定晚上给路明非做点吃的,现在看起来恐怕要泡汤了。
其实他并不常常住在这里,只是偶尔会来上几次,也不常住。这个房子是他帮路明非找的。上个寒假本来打算跟路明非一起回国,他却含含糊糊地绕过了这个话题,等搞明白了是和叔叔婶婶吵了架,不方便回去住,才决定给他租一间。
房间不大,一厅一卫一厨一卧,楚子航来了也没地方住,都是打打地铺。路明非要躺沙发睡地铺,楚子航又不肯,所以就算楚子航愿意常来,他也不好意思。
楚子航放假通常都没什么事儿,他刚回去,妈妈会抓着他不放吵着要陪,时间久了,就会恢复成他不在时的样子,照样跟姐妹们出去逛街喝茶。路明非一个人住,他不太放心,所以总过来看看。
路明非挪揄说他老妈子,因为每次去超市楚子航都会想到各种各样路明非可能会需要的东西,然后买回去给他。虽然平常总说楚子航土豪,但次数多了,路明非也有点不好意思。搔着头说师兄我真的什么都不缺,我也不常住,我胳膊腿齐全信用卡在手,也不怕饿死。看楚子航表情严肃,路明非忍不住补充了一句,我现在就有点缺心眼,要不师兄你帮我买两斤补补?
楚子航点头说我下次不买了,有碰见卖心眼的路过给你捎点。
结果有天和佟姨一起逛超市,他又不可避免地想到要是停电路明非该怎么办,于是他往车里放了蜡烛和火柴,没想到居然真的派上了用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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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划开屏幕,打电话给路明非。他这时候应该下班了。假期刚开始没多久,路明非找到了家快餐店当零时工,他每天下午去,一点到七点,六个小时。
反正我闲的没事,路明非拿着招聘广告说,也不累人。
楚子航认同地点头,然后看着路明非对照着上面的电话拨了过去,几乎没遇见什么麻烦,就通过了面试。反正零时工,要求也并没有太苛刻。
“师兄?”那边传来路明非模糊的声音,还一并捎来的是吵嚷纷杂的声音。
“家里停电了,出去吃吧。”
“哦,好啊。”他话音刚落,听筒那边就传来“请扶好站稳”的播音女声,楚子航没接话,又听见路明非嘟囔了一句,“怎么突然停电,今天可是过节唉,晚上还跟人约好来两盘的。”
楚子航哑然,接着跟他约好了吃饭的时间地点,然后带好钥匙手机和钱,吹灭了蜡烛,迈出了这个漆黑的屋子。
他没开车,一路步行过去。夜晚的天空空荡荡,只留一轮弯月散发微微光芒。他到的比路明非早了一点,站在门口没有进去,没想到一家小小的餐馆居然都在排队,他取了号,知道今天过节,但着实没想到这么多人出来。他正抬头看着天空,刚要垂下头,就感觉左肩被身旁的人拍了一下,他扭头看,是路明非。
“月亮不会停电。”路明非义正词严地说,“但你看它它也不会搬家去我哪儿啊。”
“太阳也不会。”楚子航补了一句,然后示意可以进去了。
晚饭吃的很普通,两个人并肩往家里走。
“你今天晚上可以去我家借住。”
路明非摆手:“谢谢师兄好意。不过不用麻烦,已经夜深人静,我可以回家就睡了。停不停电都一样。”
“我今天晚上在这儿住。”楚子航说。
“我不怕黑,真的。师兄你莫要担心。”路明非严肃地接到。
楚子航迈上了一级台阶,然后按开门锁,左手拉开门,示意路明非进去。路明非撑了下门,两个人一前一后走进了楼道。
进了门,楚子航又点上了蜡烛。路明非百无聊赖地坐在桌前摆弄手机。
“等到了家才发现一点都不困,”路明非看了一会儿,突然对着坐在沙发上的楚子航说道,“来玩点啥呗。”
“好。”楚子航把手机随手放在沙发上,走到桌子前面,“玩什么?”
“我在问你……”路明非支着下巴,“我不知道玩什么。”
楚子航沉默了一会儿,他还没开口,路明非先说了话:“讲故事呗?说说师兄你的黑历史。”
楚子航点头,拉开椅子坐下,想了想说道:“那就一个换一个。”
“成!”路明非爽快地答应,反正自己的黑历史差不多都被楚子航翻个遍了。
“先从来到卡塞尔之后讲起吧,”楚子航先说,“我刚到这里的时候对一切都不熟悉,哪里是食堂,哪里上课,跟室友也没说过什么话。”
“师兄你肯定是那种闷骚型的,就算不知道,我也要摆出一副‘我走错了其实是我在散步’这种表情,”路明非说,“你室友那时候是谁啊?”
“兰斯洛特。”说到这里路明非感觉到楚子航的语气变得有点尴尬起来,“我确实一直不会和他相处。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很热情走过来亲了我左脸。”
路明非没忍住大笑了起来,笑了一会儿抬头看着满脸依然严肃但实则有点不好意思的楚子航,楚子航看他笑完了,才补充道:“其实我知道法国人的礼仪,但是还是有点措手不及。”
“行行行,这个算黑历史了,那我讲一个啊。”路明非收了笑,慢吞吞地接着说道,“我走错过厕所,同学聚会的时候,进了女厕所,一开始还没发现,后来看见墙上有写着‘找女同’才明白过来,等我尴尬出了门,才发现原来喜欢的妞儿就在门口。”
楚子航了然:“陈雯雯?”
“嗯。”路明非大方地点头,“后来的事儿你也知道了,我不小心看见她的短信,饭桌上又说了堵赵孟华的话,不过不管怎么,结果还不错。”
“该你了。”路明非说。
两个人一直这么口无遮拦地闲聊打发时间,直到困意慢慢侵入。路明非有点抬不起眼皮,心里却又有点得意,因为众多女生心目中的男神现在有一大兜子黑历史在自己这儿存着,跟小时候知道别的小孩不知道的事情时一样的心情。
楚子航洗漱之后拍醒已经倒在桌上的路明非,看着他晃晃悠悠地进了洗手间,里面传出了水声,他才卧室里拿了被褥,顺便捎走了桌上的笔。
楚子航打好地铺,刚准备合眼入睡,突然像是想起什么似的,起身走到桌子前,就着微弱的烛光在软皮的本上写下了几个字,他的心情在一瞬间有点沮丧下来,不知为何。
路明非开门走了出来,到桌子前拿起手机,可能是在聊天或者干什么别的。楚子航提醒他要吹了蜡烛再去睡,在得到路明非信誓旦旦地回答后,他就掀开被子躺了进去,在坠入梦乡之前,他模糊地好像看见放在桌边的笔记本被路明非拿了起来。
之后便是浓稠的睡意席卷而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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再睁开眼,是雪白一片。楚子航有点纳罕,因为他记得路明非家客厅有房东之前装修时修的吊顶,不应该是这样白花花一片。
“醒了?”听见声音,他转过头,发现是昂热。
他缓了一下,在脑海里仔细过了一遍,然后点了点头:“醒了。”
“怎么样?”昂热正在削苹果,看起来问的十分随意,“梦见什么了?”
“路明非。”他说完舔了舔干燥的嘴唇,“你在水里放什么了?”
昂热把削好的苹果放在他的左手上,接着说道:“装备部研究出的东西,算是能控制梦,让你梦到过去印象比较在意的事儿。当然,”他笑了一下,“也有可能失灵了。”
楚子航没回答,他把苹果放到床头的空盘子上。他现在躺在病床上,穿着病号服,四周墙壁都刷得雪白,唯有从窗口投过来的光带着点暖意。
“不过梦到的,虽然是过去的确凿发生的事儿,但是梦里还会有你主观的修改。想一想,有没有哪里不同?”
“帮装备部实验吗?”楚子航也没期待他回答,接着说:“有不一样的,我自始至终,都像是本能一样没有用过右手。”
他说这句话的时候,下意识动了动右手,不出所料,什么都感觉不到。
“你很幸运,只是失去右手。”昂热站起身来,“你的伤其实好的差不多了,可以起来出去看看了。”
楚子航点了点头,左手支着坐了起来,然后两只脚挪下了床,他凭着身体的僵硬程度估算自己睡着做梦并没有太久。
“对了。”昂热想是像起什么似的问道,“装备部那帮家伙还说,虽然梦到过去确实发生的事,不过如果你在梦里察觉到了,做出什么改变,对未来其实是有细微的影响的。”昂热帮他把鞋子拿了过来,“你发现了吗?”
楚子航默然,过了一会儿,他问:“为什么要用我做这个实验?”
“心理辅导嘛,”昂热摆摆手,“富山雅史建议的,他说只有回忆才能让你真的从伤痛里走出来。还言之凿凿地跟我列举了一大堆什么楚子航多么理智清醒,什么一陷入回忆就会立马明白有些人已经真的走了,之类的。”
“你跟路明非的关系真的很好啊,要靠跟他的回忆,才能走出来。”
楚子航摇摇头,然后在昂热的帮助下换好了衣服鞋子,等一切都妥当了,昂热询问他需不需要司机来送他。
楚子航点头:“去趟墓地,我的笔记本还在那儿,顺便,”他沉默了一下,“再看看他。”
车只停到了门口,楚子航道了谢,下了车,一个人慢慢向着墓地里面走去。没多久,他就看见了想要找的墓碑,墓碑前有一大束的花,还有一个软皮的笔记本。
他走过去,默默看了墓碑一会儿,然后翻开了笔记本。
他在梦里,确实发现了不对劲,也就是在他发现的时候,他就马上起来在本上写下了一句话。在那个时候,他其实已经清醒,也意识到路明非已经死去的事实,在那一瞬间他有很多话想说,但他什么都说不了,更抵不住如潮的睡意。
他翻到最后一页。
“路明非:七夕快乐,我喜欢你。”跟他手机上要发但却没有送出的信息一模一样。
他的目光落到了左下角,突然讶异地微微睁大了眼。
“嘿嘿,+1,我也是,不过师兄你字居然这么丑?七夕快乐啊明年我们就可以被烧了,终于不是fff团的了。”
语气和字体,都熟悉地像是昨天才听过、见过。
可是人却不再,也再也听不到了。
昂热其实做的没错,富山雅史分析的也差不多。他看着路明非倒在血泊里,之后意识就变得昏昏沉沉,他醒来时,已经在病房里,那时候他下意识第一句话就是路明非还活着吗。
他很理智,也很清醒。
但知道他真的从梦里醒来,确确凿凿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,却恍然觉得听见了“啪”的一声,好像心里有盏灯突然灭掉。
停电了吗。他靠在墓碑上,脑海里突然闪现路明非说过的停电了月亮进屋的事儿。
现在就算太阳来也没有用了,他把笔记本放在地上,闭上了双眼。因为太阳也停电了。
好像整个世界的灯都坏掉,发出刺啦刺啦的声响,然后猛地断电,就从此陷入黑暗。
在一片漆黑中,他好像恍然看见烛光中低头在笔记本上写字的路明非,他的侧脸被微弱的光覆盖,明明暗暗,唇边还带着点笑意。
- END-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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