Ranee

01

 

街口小报亭的王大爷这个月是第一次碰到这个青年。

 

青年模样不错，眼睛也生得漂亮，眉峰硬朗，鼻骨高挺，为人沉默寡言，看起来不怎么好亲近。这些他其实不怎么关心，都是他女儿平时念叨给他听的。青年似乎是不久前新搬来的，那天女儿碰巧来帮忙，看了一眼便挪不动半步，以后天天嚷着要来这边照看，偶尔自己工作繁忙不能前来，还会央求父亲帮忙了解熟悉。

 

可惜青年是个瞎子。

 

一开始王大爷不知道，因为青年表现得根本不像是个盲人。他走起路来步伐平稳，目光平视前方，能自然而又精准地绕开那些小吃摊，不紧不慢地走到他的摊子前，挑出那本半个月出一刊的杂志，付钱，再不紧不慢地离开。

 

直到有那么一次。青年在月末时候又来买那本杂志，这次他没自己挑，而是直接说了名字，等到王大爷把杂志塞到他的手里，他才开始掏钱，从衣兜里翻出一大把零钱，拿出一张递了过去，然后转身便要走。

 

“哎，找你的钱！”王大爷在后面叫他。青年听声音回过头来，往回走了两步，却一不小心撞到他今天为了买点旧杂志而新支的架子。“哗啦”一声，旧报纸洒了一地。

 

青年脚步顿了顿：“抱歉。”

 

“没事没事，捡起来就行，”王大爷从摊子后面绕出来，弯腰去捡散落一地的报纸，青年似乎也想帮忙，蹲下来，四处摸了几下，却没碰到报纸的一角。

 

“你眼睛怎么了？是不是今天没带眼镜？我知道嘛，你们小年轻都喜欢戴隐形眼镜，今天出门忘啦？”王大爷一边说着，一边心里嘀咕，这人看起来是个高度近视，据说会遗传给后代的，回去得好好劝劝女儿重新考虑。

 

青年站起来：“不是，”他沉默了一下接着说道，“我看不见。”

 

“我朋友今天不在，所以我一个人出来的。给您添麻烦了，抱歉。”

 

王大爷一听，吓了一跳，连忙摆手：“没事没事，都是些旧报纸，捡起来就行了。你看，我这个人也迟钝，你来了这么多次，我硬是没看出来。你等我一下，我收拾完这些，送你回去吧！一个人走多危险啊。”

 

“旧报纸？”青年问他。

“是啊，”王大爷说，“都是以前积攒的，打捆卖了，也不晓得有人来买没有。”

 

“有三年前的报纸吗？”

“有的有的，哎——我还记得，三年前，就这个月份，前面那街上什么大厦起火，当时好像死了好多人呢，报纸连着登了好几期。”

“能把那时候的报纸都卖给我吗？”

“当然——”王大爷说，“我都捆好了，”他说着，把那一捆拿出来给他，“给你。”

 

青年付了钱，王大爷也收拾得差不多了，他说：“我送你回去吧。”

 

对方摇头，用空着的一只手轻轻摸了摸眼睛：“我朋友回来了。”

 

王大爷本来摊子扔在这儿也不放心，听他这么说也就点点头，道了声再见，青年也就转身离开，依旧步伐沉稳。

 

说起来，当时王大爷被青年是盲人这个消息砸得太过震惊，一时间也就没想起来，青年自始至终都是一个人来这里，也听女儿去他房东那里打听说，他一直是一个人住的。哪里见过他的朋友？他买回去的杂志和报纸，又是给谁看的？

 

但那是别人的事，别人不说，他也不能往下问了。

 

 

王大爷回过神来，看着青年朝着自己走来，他习惯性地挑出他常买的那本杂志，放在了最显眼的地方。青年已经挺久没来了，以前总能看到他，现在冷不丁一不出现，他还有点不习惯。

 

“哎小兄弟，好久不见啊！”王大爷一看他走近，就热络地招呼他。

“您好，”他说着，拿起那本杂志，付好了钱，“我姓楚，您叫我楚子航就行。”

 

可惜自家女儿在听说对方是个盲人之后已经打消了兴趣，不然在知道对方名字后她该有多高兴啊。

 

“哎，好，”王大爷搓了搓手，“走好啊。”

 

02

 

楚子航拿着那本杂志，反常地没有转身离开，而是不紧不慢地往前面的小花园走。

 

“师兄，你说他知道你看不见的事了？”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。

楚子航“嗯”了一声，用手摸了摸眼睛：“上次你突然消失的时候他发现的。”

“我又不在，你出来走那么远买杂志干什么，也不怕找不回家啊？”路明非絮絮叨叨，“下次应该在你的脖子上挂个小牌子，记上家里住址，好能让你走丢了也能让人给你送回去。”

 

楚子航不置可否：“你消失的时间越来越长了。”

“嗯啊，”路明非含含糊糊地回答他，“快走两步，到长椅那里坐下，我想看这期的连载更新，据说剧情超精彩！”

 

楚子航依言快走了两步，坐在长椅的一侧，撕开了杂志的塑料包装，按照路明非的指示翻到连载小说的那一页，然后他便停下了动作，肩膀和手臂都不挪动分毫，老老实实垂在身体两侧，直到那人开口说看完这页了，他才有那么点动作——给他翻一页。

 

路明非是他的“眼睛”，他是路明非的“载体”。

 

他看起来确实是一个人，一个人租房子，一个人买杂志，一个人坐在长椅的一侧看着杂志。但其实并不是这样的。

 

楚子航确实看不见了，他的眼球是昂热不知找了什么人用了什么东西给他合成的，因为在最后一战里他的双眼被烧成了两个窟窿。

 

在植入这个假眼球前，昂热站在他身边，欲言又止。这种情绪太过明显，以至于让看不见的楚子航都能感觉得到。

 

“你直接说吧。”楚子航倒是毫不拖泥带水，只是他问出这话的时候，也便猜到了对方要问自己什么，他轻轻捏了捏拳头，试图让自己平静下来。

 

昂热沉默了一会儿，然后认命般地叹了口气：“好吧，那我直说了，”他停顿几秒，“路明非回来了。”

 

“嘭”的一声，楚子航猛地找了起来，也不顾自己的膝盖撞到椅子。他颤抖着抬起右手，又强忍着垂了下去，过了好大一会儿，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，干涩而又沙哑：“你们找到他了？”

 

昂热说：“不，但我们收到了一枚芯片，还有一张卡片，卡片上说芯片中装的是路明非的意识，还有这么一句话，大意是这样的‘非常抱歉，我竭尽全力也无法找到我弟弟的身体，所以只好从死神那里偷了意识还回来，希望你们善待’。”

 

楚子航问：“你在这个时候和我说，是想做什么？”

 

“技术部拿着这东西研究了一下，它没什么危害，而且可以植入到人体中，甚至有很大的几率它被植入后，还能和被植入者的大脑神经建立联系。”

“你们想把它植入到眼球中。”楚子航肯定地说。

“是的。”

 

楚子航摸了摸缠在自己眼睛上的纱布，轻声说：“好。”

 

他说完这句话，忽然感觉自己的心好像又变得温热起来。

 

事实证明，手术非常成功。芯片在植入后就被激活了。手术在不久之后的一天早晨，楚子航是被人从睡梦中叫醒的。

 

“师兄！都日上三竿了，你还不起来吗？好歹欢迎我一下啊！”

 

熟悉的声音，熟悉的语调，熟悉到他只要听一听，眼前就能浮现出那张脸来。

 

03

 

“我看完了。”

 

楚子航听见声音，一下子从回忆中醒来。他站起身，拍了拍身上的灰尘。

“回去吗？”

“走吧，”路明非嘟囔，“这一期的连载也是搞笑，主要人物莫名其妙地消失，世界像是被重新洗牌了似的，真想看看作者想怎么圆回来。——哎哎哎，别往左边走，对对，迈回来一点，然后直着走——没错，机智，一直往前走就行了。刚才左边是个垃圾桶，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要钻桶里去呢！”

 

芯片连上了他的大脑，只有意识的路明非也能看得清眼前的世界，可惜他却不能。

 

“你还没回答我，”楚子航态度很坚定，看起来不想让对方蒙混过关，“你消失的时间越来越长了，是去找自己的身体了，还是你快要——”他轻轻呼了口气，“快要真的消失不见了？”

 

从不久前，他就被路明非告知了这个事实。芯片所承载他的意识是非常不稳定的，而且这种不稳定会随着时间的流逝变得越发明显，他可能会随时消失，也有可能会在某一天不再回来。他现在在努力寻找自己的身体，有了真正的载体，他的意识就不至于如此不稳定了。

 

路明非第一次消失的时候，楚子航几乎可以用惊慌失措来形容。

 

他一遍一遍地叫着对方的名字，两人关系好的时候，他都没这么不厌其烦地叫他。可对方却怎么都不出现，楚子航无数次地去摸自己的双眼，后知后觉地想，也许他就这么消失了也说不定。

 

还好路明非后来回来了。之后还有几次，对方突然消失，有时候几个小时，有时候要一整天，最近的这一次，他足足消失了一个月。

 

路明非的声音今早又在他脑海里响起的时候，楚子航还以为自己在梦中。在他消失的日子里，他做过太多这样的梦了。

 

“回家要吃什么？”路明非问他。

楚子航轻轻甩了甩头，决定不再想这些：“煮面吃，”他说着，晃了晃手里的报纸，“还想看看报纸。”

 

“好，”路明非说，“我念给你听。”

 

回家的路上，楚子航顺道去买了点青菜，又去超市买了挂面。他没路明非会做饭，之前那会儿他也很少下厨，唯一拿得出手就是煮面。后来战争爆发，龙族混血种血拼，他失去了双眼，也失去了路明非。

 

他的世界从此一片漆黑，直到芯片被植入，才隐约看得见那么点亮光。

 

到家后，楚子航放下东西，便挽起袖子进了厨房，开火，烧水，下面，煮菜，一样样都弄好后，他就站在炉台前，感受着热气腾腾而上，扑打自己的鼻腔。

 

“路明非，”楚子航说，“面好了么？”

 

很久没人回答，他的心忽然抽搐了一下：“路明非，”他又问了一次，“我要关火了。”

 

04

 

“哎哎，你别动啊，我来帮你关。”在他以为对方又一次消失的时候，熟悉的声音再一次响起，不过这次不是他的脑海中，而是响在距离厨房的门外。

 

一个身影落在厨房的磨砂门上，楚子航看着门，心紧紧提了起来。下一秒，门被打开，他看见路明非脚步轻快地走进来，熟门熟路地关好火，拿出碗把面挑了出来，再给他倒好汤。他小心翼翼地端着它去餐桌，放好后他赶忙松了手，食指拇指捏住耳垂，嘴里嘟囔着烫。

 

这期间，楚子航一动不动地看着对方，发梢微微翘着，像是昨天刚洗完头便入睡后第二天怎么也梳不回去的样子，眉毛微微向下耷拉着，但嘴角却是上扬的。

 

“你呆在那儿干嘛？”路明非说，“来吃饭啊，饿死我了，我现在感觉自己好像好几年没吃过饭了。”

 

楚子航依言走到餐桌旁边，拿出筷子，按照图案分成两双，把颜色亮丽的一副递给对方。拿到筷子，两个人便面对面地吃了起来。

 

低头的时候两人就凑得很近，近到楚子航觉得自己一抬头，鼻尖就能顶到路明非的。对方被热气熏得出了点薄汗，鼻头也湿了，但还在不停地往嘴里塞着面。

 

“好吃！”路明非抬起碗喝了一大口汤，“师兄做得面还是这么好吃。”

楚子航难得笑了笑，拿过餐巾纸给他递了过去：“擦擦嘴。”

 

路明非没接，挤眉弄眼地看了会儿对面的人：“开心吗？我回来了。”

但他没等到对方的回答，却等到了对方的一个吻，毫不拖泥带水的吻，舌头长驱直入，一进来便勾住了路明非的。他躲闪不得，也不想躲闪，只得老老实实和对方分享了一个带着面汤味道的吻。

 

“一会儿想去干嘛？”接过吻，路明非气喘吁吁地问他。楚子航伸出手，捏住了对方搭在桌面上的指尖。

“回学院。”

 

“怎么？这么快就要战回到第一线啦？”路明非说，“正好，我也会去，报个到，失踪人士成功回归！怎么样，没想到吧，其实今早就应该回到身体里再来找你的，不过还是决定先卖个关子，嘿嘿。”

 

楚子航摇头笑，心里轻快得像是有什么要呼之欲出。

 

“欢迎回来。”他说。

 

路明非也跟着笑，伸出手去摸楚子航的双眼，他的手掌心温暖干燥，像是能把那一层薄薄的眼皮烫破。

 

05

 

晨光洒落在楚子航的脸上，他在被窝里动了动，仍旧没有醒来，也没有被这光叫醒。

 

“师兄！都日上三竿了，你还不起来吗？”

 

楚子航猛地惊醒。他没记错的话，昨天路明非回来了，他们吃了一碗面，然后就滚上了床，最后两人狼狈不堪地去浴室冲澡，又来了一次。

 

但此时他的身体感觉平常得像是之前的每一个清晨。

 

“师兄，你今天怎么干叫叫不醒。”

 

他知道哪里不对了，因为路明非的声音是响在他的脑海里的。他睁开双眼，发现竟是漆黑一片。

 

“路明非，”他小心翼翼的说，“你不是回来了？”

 

 

“哪有啊，”路明非说，“师兄你做梦啦？”

 

楚子航腾地起身，他光脚站在地上，茫然地左右摆了摆头。

“不可能的，我记得很清楚。你昨天回来了——”他说着，也不穿鞋，赤脚就冲向餐桌，他没记错的话，桌上那碗面应该还有个汤底，他摸到碗，拿起来一掂量，果然这样，他的声音带了点笑意，“说好的今天要回去的，可别耍赖啊。”

 

“今天要回去？回哪儿去？”路明非的语气茫然，不像是装的。

“我们昨天说要回学校报到的。”楚子航耐心地说。

 

“你开玩笑的吧？你昨天吃了面就睡觉了，再说，我不是一直在这儿吗。”

 

楚子航哑了一下：“你没找到身体？”

“没有，难道你梦里梦见我回来了？”

 

“不可能是假的，我记得很清楚，你的发梢向上卷着，见到我的时候衬衣一半塞在裤子里，看起来糟蹋极了。”

 

听到这里，路明非噗嗤笑了一下。

 

“师兄，你忘啦？你看不见的。”

 

楚子航浑身一震，心也跟着彻底冷了下来。

 

路明非说：“就算我回来了，你怎么可能看得到我？”说着这里，路明非的语气忽然低落下来，他轻声说，“我得先提前跟你说说这件事。”

 

楚子航还在努力从巨大的失落中探出头来。他默不作声，等着对方的下文。

 

“我可能快要消失了，我的意思是，我可能要回不来了。”

 

迎接他们的是长久的沉默。沉默到空气都冷却稀薄。晨光都变得脆弱而又模糊。但他看不到，他只能看到一片黑暗，还有黑暗中，离他越来越远的那一点点光亮。

 

“好，”楚子航缓缓开口说，“我们不管那个了。你今天说要给我念报纸的。”

 

 

无人应答。

 

楚子航手指发麻，他又叫了几声：“路明非，路明非。”

 

迎接他的依旧是沉默的空气，还有黑暗，和黑暗中已经快消失不见的光亮。

 

 

他又叫了几声，依旧没人回答。他随手扫过桌子，餐桌上的东西哗啦啦地都落了下来，应该这其中还有那一捆报纸，那里面记载了那场让路明非消失的“火灾”，那场让他失去双眼的战争。

 黑暗之中，那点光亮，终于消失得无影无踪。

楚子航用手轻轻摸了摸自己的双眼，动作虔诚，犹如亲吻。

 

 

 

 -END